「知識,不是用來搵錢(賺錢),是搵心(找心)的。」在這個功利亂世,重温一手創立樹仁大學(前稱樹仁學院)的校監胡鴻烈博士教學理想,格外鏗鏘。這初心,他牢牢守了至少八十年,直到一百零五歲高壽離開世界。
春風化雨,滴落心田,與他畢生耕耘、作育英才的信念,化作春泥。
已故樹仁校長鍾期榮與鶼鰈情深的胡鴻烈,都是不甘與俗浮沉的人物、中國一代知識分子、大教育家。二人結髮後聯袂到西方取經,對傳統儒家「仁」的理解,添上一抹西潮,強調德育與智育並重。
胡鴻烈生於1920年的紹興,父親早喪,年幼過繼了給伯父家,與伯母相依為命。天資聰穎的他是個窮學霸,小學未畢業就跳級升中,會考全省第一。血氣方剛的他,中三時曾瞞着家人投考海軍,挾着一顆保家衛國的赤子之心,時維1935年日寇侵華時期。

學霸的抱負
戰火瀰漫的1944年,小伙子在重慶考取了外交官第一名,在培訓期間邂逅中國歷史上首位女法官鍾期榮,第二年便結婚。在二戰結束的第五年,兩位「狀元」一起負笈海外。1946年,胡鴻烈帶新婚妻子到了蘇聯烏茲別克共和國的首都塔什干總領事館當副領事,大兒子耀蘇,就在蘇聯出生。1952年,胡鴻烈在法國巴黎大學獲法學博士學位,兩年後在英國獲大律師銜頭並回港執業。精通中、英、法、俄幾國語言的才俊,是當時香港僅有的十名大律師之一。
長袖善舞的二人,明明可以樂活於上流社會,但胡鴻烈夫婦卻偏偏另有抱負與感召。
1971年,眼見香港大專教育嚴重短缺,二人毅然放棄安穩生活,拿出積蓄在跑馬地成和道一幢三層高洋樓自資創校樹仁,無視當時政府打壓刁難;他們出錢更出力,女的出任校長,男的當上校監,創業時二人年紀已半百,他們為樹仁歷年花掉積蓄逾五億港元,但他們卻從無怨言。
胡、鍾時代的舊生,無人不眼見二人如何撫育樹仁這「第三位親生兒子」,校長經常在校舍巡邏班房,甚至會自己清掃校園。由中風至離世前數年,她仍一直親力親為管理樹仁,看二人半自傳《雙飛記》就有記載,當年胡鴻烈知道另一半有教育宏願時,沒有講數只聳聳肩拋下一句:「鍾期榮立志要做一件事,九條牛也拉不回她……沒辦法,只有盡力配合她『雙打』」。就這樣,這位愛妻號一直婦唱夫隨,直到鍾校長仙遊,校監接棒建構二人的教育夢。

他們的兒子、常務副校監胡懷中曾說過父母的辦校信念:「人非生而知之,但可教而知之。」「百年樹仁、以仁樹人」之念,在胡、鍾的人生規劃中,早見端倪。他倆對英國殖民地下香港奉行「金字塔」式教育制度感到不忿,塔底青年被拒諸高等學府的門外,與文明社會「有教無類」的原則違背,他們堅信「玉不琢不成器」,甘心當起琢玉之人,而樹仁校訓正是取自《論語》的「敦仁博物」。
為民請命的大法官
當世界流行躺平,胡鴻烈還是「匹夫有責」的信徒。1965年,他當選市政局議員,為香港青少年犯罪問題四出奔波,更親自到街頭、木屋區、貧民區探訪青少年,貼地了解他們的問題;1968年又為維護小販謀生權利而當上全港小販政策委員會主席、為失業者平反、要求社會推出適當僱傭制度和社保制度,以市民心為心。
1976至1983年,一介書生走上政治舞台當立法局議員,為小市民發聲,協力落實香港推行九年免費教育,又曾替參加遊行示威被捕的學生提供免費辯護,更成為首位訪京的香港立法局議員。任內,他亦曾為徙置區的人爭取安居之所,熱心籌劃建新市鎮,1965至1982年任香港房屋協會執行委員達17年,以天下事為事。
作為大律師,鐵骨錚錚的胡鴻烈總是敢於挺身而出,曾主張制訂誹謗法、強烈提出「廢妾制」。當年有位爵士反對,指自己年老妻亦老,按妻要求立妾令侍奉有人未嘗不可?胡大狀即與他展開激烈筆戰,強烈譴責:「犧牲別人的青春與幸福來滿足男方私慾,試問人道與平等精神何在?」1971年,香港終於廢除了立妾制度。他的戰績、演講、著作在同業中也有很大的影響力,二人更合力寫出《香港的婚姻和繼承法》,希望推動合時宜的法律,讓更多人得到保障。當年退休時,傳媒形容胡鴻烈是「對香港建設有貢獻的香港人」,欣賞他擇善固執的率性。
傾盡家財的琢玉人
我行我素、自謔挾着愚公精神的胡鴻烈伉儷,畢生堅持正道披荊斬棘、踏波劈浪的建立樹仁。胡鴻烈於《「歲月流芳」—香港樹仁大學師生口述歷史》回首篳路藍縷的創校前塵時,不勝唏噓,最難忘自是打了足足卅年的「大學四年制」捍衛戰。

1978年,政府推出「二二一學制」,樹仁寧拒政府資助,也堅持教育理念,保留四年學制。當時教育司陶建(Kenneth Topley)特意來作說客,拋出一句帶有威脅性的「To be independent is very risky (維持私立風險很大),夫妻倆並未因此嚇窒而跪低。1988年,政府宣佈所有大專課程改為三年制與英國學制接軌,二人還是不肯動搖。到1990年,有近千學生為爭取獲得政府資助發起請願,部分學生甚至天星碼頭絕食抗議,胡鴻烈仍堅持維持四年制才接受資助,捍衛學術自由。
1983年,香港前途未卜,中英談判開展、地產市道不景、港元匯率下滑、商人撤資、在建工程通通停止,唯有樹仁寶馬山建兩萬平方米校舍工程並沒有停,胡、鍾決定風雨同舟,在寶馬山創其功宏化育。二人從不戀棧在世時的好處、名譽、權力,浮華統統拋開,在港島東一坎坷不平的半山斜坡地建起樹仁新校舍,單單在岩層上打176根水泥柱承托校舍,地基便建了六年,樹仁豎立的還有寶馬山精神。

2006年,樹仁正式正名為大學,桃李滿門。校長於離世前斬釘截鐵道:「我已經完成了歷史的使命,無愧於天地,亦無悔於今生。」
從來,胡鴻烈都是位謙遜、節儉、文質彬彬的君子,非常有人情味,除視每位學生如己出,教職員、學校員工家中有紅白二事,校長或校監一定出席。跟他近年的貼身看護聊起才知道,校監從來吝嗇自己、但辦學則傾盡家財,他一直把律師樓的大部分收入奉獻樹仁,當年85歲還堅持到律師樓上班,賺錢付樹仁建校工程費。由中環律師樓返樹仁他都是坐巴士、辦公室多年沒有裝修、他穿的西裝和代步的豐田房車都用了幾十年不捨得換,早幾年他還是一貫自己落手做針黹,修補襪子上的破洞。
對校監最深的印象,是2014年在鍾校長的葬禮上。虛弱的他穿着一套肅穆的黑西裝,在愛妻蓋棺後悵然若失的步至,在墓前獻上最後的玫瑰,凝固在空氣中的痛,無人看着不悲慟的。從此,這場「雙打」賽變成「單打」了。
蘇格蘭哲學家和經濟學之父Adam Smith 的終言(Last words)是:「我的人生會議必須換個地點重開了。」(I believe we must adjourn this meeting to another place)。胡校監伉儷在天上團聚,也許換個地點開課,鳥瞰樹仁,守望樹人。
記得最後一次見校監,陽光明媚,慧翠道上微風輕拂,他由人摻扶着用步行拐杖在綠意盎然的山景中踱步,遠眺人慾横流的我城,他眉眼間閃爍着凜然風骨。前事渺渺故人來,「聽其自然」是他一生最愛說的口頭禪。
「手種千年樹,心存百世仁。」那是校長與校監最喜歡的對聯。曾自嘲坐在火山口上的兩位仁者,雙雙下課了,化成傳奇。
他們像一對蠟燭,照亮了別人,卻融化了自己;磊落的烈火熊熊吐焰,照亮着永恒。
撰文:鄭天儀